03. Wandering Heart
那是四月的某個日子,春雨滴滴答答從夜半就沒有稍停。John起得晚了,昨天的雨聲吵得他一夜難眠。伸手按掉鬧鈴,本來習慣的歡快進行曲在這樣的早晨反倒像是空襲警報,柔軟的髮被枕頭蹂躪地亂糟糟的,胡亂翹起像炸開的小毛球。
John翻起身兩眼失焦地盯著前方,差勁的睡眠品質讓他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意識到他已經不在西班牙了。
這裡不是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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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倫敦已經快半年,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他逐漸存了些閒錢,早上做準備工作、下午開店、晚上應付評論家,要不是間歇性在他血液裡叫囂的出走衝動,或許他真會以為那些異地飄浪孤行的歲月,只是一場時空錯置的幻覺,最後終於悠然轉醒在纏縛裊繞的夢迴中。
但那些猛然燎起的原火,夾帶著他因擱淺一地太久已至於幾近滅頂的靈魂想逃離的渴望,終究……終究被抑制下來。那些簡訊聲、被呼喚的名字、眼神對視,讓John冷不防的舉步他鄉次次都被硬生生地調轉了方向:各種烹調實驗出的新奇口味、為了食材混進會員制的名流聚樂部、解決找上門來的料理問題……
Sherlock永遠是走在前面的那個,他每每要跨大了步伐才跟得上他,這一路行進如風,他的內心卻因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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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店裡的電話乍然驚醒了整個空間,John呻吟一聲,咚地倒回床上,堆起的棉被頓時凹陷一塊。
今天是每周四的例休日,John不管是哪個人搞不清楚狀況想打來預約,總之他是篤定裝死了。把手邊的枕頭棉被胡亂揪起罩在頭上,他現在成功地把自己掩埋。
「天殺的……」過了一分鐘,John邊吐出兒童不宜的句子,走到前面的店頭。早晨的陰鬱天色全被放下的窗簾遮擋地密密實實,他一拿起話筒Mrs. Hudson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John!感謝天!你能不能過來一趟?Sherlock一早就發起高燒,但我和隔壁的Mrs. Turner約好了要去看戲,本來想取消,但Sherlock偏不讓我留下來照顧他,我想你過來會好一點。」甜點師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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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勢突然間變大,John下了車,撐開的傘骨被吹得差點開花。按下門鈴後Mrs. Hudson連忙迎進了他,濕漉漉的鞋印留在墊子上,他踏上樓梯依稀可以聽見樓上傳來走動的聲音,「John,就麻煩你了。」房東太太有點不太放心。
「沒問題的。」他露出帶著安撫性的笑容,Mrs. Hudson這才安心出門,留下了大門的備用鑰匙在玄關。
走上樓,John毫不意外那個名義上被稱做病人的傢伙還在房裡四處悠轉。嘆了口氣,他把手上的紙袋放下,裡面裝的體溫計、感冒糖漿、退熱貼都是他半路經過藥局時下車去買的,「你不好好待在病床上,又是在演哪齣啊?」甜點師一百七的身高雖然比不上相差十三公分的另一人,不過要氣勢有氣勢,發飆起來儼然一副凶猛小獵犬的模樣。
「John!我聞不到味道了!」瞧他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John嘆了口氣,不過對他來說或許真的是另一種型式的世界末日吧。
「聞不到味道是正常的,歡迎來到真實世界,這就是感冒。」從廚房倒了杯水,感謝細心的房東太太出門前已經燒好一整壺,「總之,先坐下吃藥吧。」John把杯子遞了過去,伸出的手卻遲遲收不回,只見某個評論家頂著一頭絕對是住過鳥界摔角選手的髮型,睡衣扣子的前三顆根本扣錯,本來就細長的眼睛瞇成的縫似乎想表達出他的不滿,反正John很明顯感覺到他絕不會輕易吃下這些藥。
「那很難吃。」Sherlock和他隔了三步之遙,彷彿他們中間都是地雷區。
John翻了個白眼,好樣的!感冒後六歲小孩瞬間退回三歲,「你根本吃不出來!你鼻子塞住了!」
「看看那顏色!感覺Lady GAGA就要占領地球了。」
「你居然知道Lady GAGA?!」John驚訝得差點要把手上的糖漿翻倒在地,「曾經有雜誌拜託我寫一篇從食物觀點分析的生牛肉裝評論。」語出驚人的評論家現下倒是平靜地把自己砸進沙發裡。
「算了,總之現在你要吃藥,我放著好好的休假過來照顧你,可不是打算待會扛著一個腦袋燒壞的人,在下雨的倫敦大街上還妄想招到一台載我們到醫院去的計程車吶。」
Sherlock抬頭看向他,「你休假?」John反應不過來,投去一個疑惑的視線,倒是本來死活不肯吃藥的男人直接把湯匙拿去,一口嚥下濃稠的糖漿後又猛灌了一口水。John接過杯子,難得看到Sherlock這麼合作,讓他頗為滿意。
「吃過了嗎?」摀上Sherlock的額頭,明顯高出常溫的熱度還是讓John皺起了眉頭,高起的蒼白顴骨也燒出了微微的緋色。
「沒食慾。」他拉過坐在沙發角落的泰迪熊像隻章魚一樣手腳並用的抱住它,自從上次解決義式燉飯之謎後它就正式進駐了221B。
平貼著沙發的某個長人似乎沒有起身回房間的打算,John嘆了口氣拿出體溫計塞進他的嘴巴,「含著,你要待在沙發上就給我躺好。」他走進Sherlock的房間,思考是不是可以把所有棉被拿出來悶死他。
在成功把Sherlock像粽子一樣包好,只露出頭後,John啪的一聲在他額頭貼上退熱貼,「你看,都已經快要燒到39度了還不休息!」看著體溫計上的數字,John皺著眉頭蹲在沙發邊,「我去幫你煮些什麼吧,吃點東西比較好,雞蛋粥或是馬賽魚湯好嗎?」他剛剛看過冰箱,還好上星期來時帶了很多材料,勉強能做出些東西來。
空氣有些潮濕,像是所有的事物都被沉在了水底,John直接用袖口抹去對方髮際間因發熱而滲出的汗水,卻突然被一股力道扯住手腕,「我不餓。」他說著,甜點師皺了皺眉,「John你留下來吧。」
Sherlock因為發燒而上升的體溫從他們肌膚相接處默默傳來,「廚房沒有電磁爐。」John的指尖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肩膀似乎又開始痛了起來。是啊,來這裡的幾次頂多用用烤箱或冰庫,他都忘記這裡只有瓦斯爐了。
看著對方緊盯著他的模樣,淺色的眼睛有種莫名的執著,「被你發現了嗎?」苦笑了下,John用空下來的手揉過有些僵直的左肩。
「我會留下來的。」他保證,黑髮的男人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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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定Sherlock睡去後,John走到廚房。他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不過憑著Sherlock超出常人的觀察力,實在是沒什麼令他意外的地方。
是的,John Watson畏懼火。
這對廚師而言大概是最諷刺的事了,他苦笑想。
西班牙的那件事後,他無法再碰火,只能轉而專注在糕點製作上,烘焙多用的是烤箱,需要熬煮醬汁或加熱只需要把鍋子放在電磁面板加熱就行,像是Mike店裡用的就是那種,完全不需要用到瓦斯。而他在遠離了火的同時像也放棄了自己的一部分。
John的指尖觸著瓦斯的旋鈕,他看著外頭沙發上高燒的那個男人,他需要些熱食,他想著,用力過頭的指尖毫無血色。就一個動作,他幾近惱怒於自己的無法動彈,他掃過凸起的指節,只需要一點點力氣,而這不過是心病,不用心理醫生拋出一大堆專有名詞解釋他也知道,可John就是阻止不了每次貼近火時那股彷佛將他滅頂的恐懼,像是今天……和其他嘗試的每一天沒有任何差別,他淺淺吸著到不了肺葉的空氣,天花板不斷像他壓迫逼近,他做不到。
終究,有些事情你能明白,但不是你能控制的。
脫力的手垂在身側,John渾身冷汗滑坐在地,他握拳想停止指尖不住的震顫,用力吸著空氣,又一次地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再也當不了廚師了,可這次不同,他坐在倫敦老公寓的廚房地上,想給Sherlock熬一碗粥,卻無能為力。
剎那間無與倫比的窒息感撲天蓋地而來,他曲著腿把頭埋進交迭的雙手間,要用力扣緊牙齒才能避免撕裂的尖叫聲脫口而出。
「John。」
那是一聲不輕不重,很普通的呼喚。只恰恰好夠把John拉回當下的這一刻。
這一刻,他抬頭看向房外,Sherlock披著白色的床單靠在門框旁,黑髮貼在頰邊被燒出的汗水沾濕,「John。」他又叫了一聲。
窗外的雨聲又大了起來,晦暗的光在男人身後淌下,像潮浪沖過他們的身側,和對街傳來手風琴壓擠的氣流和音符像南國的夜月,包裹住太過寂寥的聲音。
「我……」太過沙啞的嗓音令他一驚,清了清喉嚨,John才又道:「幫你做蒸蛋吧,你感冒了……半固體比較好吞咽。」
Sherlock定定望著他,然後才沉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上一張椅子腿曲了上來,一瞬間整個高瘦的人就這麼蜷在上頭,像是一個白色的繭。
John失笑地轉過頭去,想想自己興許是發燒了,才會覺得視線模模糊糊眼角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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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巧的茶碗放到Sherlock的面前,雪白的魚肉和翠綠的蔥花點綴其上,一旁沒蓋上的電鍋不斷冒出盈盈水氣。
Sherlock頭上半罩著一條毛巾遮去了他的眼,那是怕出汗未擦的他感冒加劇的甜點師扔的。John拉了把椅子在對方身前坐下,「你是想維持這種白色催狂魔的狀態多久啊?」他邊說邊伸出手替他擦起發來,「不過你一定沒看過哈利波特的電影就是了……」說著說著John自己笑了起來,如果催狂魔真的披棉被和毛巾出現,那主角會昏倒大概是因為笑到喘不過氣吧。
喝了口沉在底下個高湯,Sherlock感到一陣暖意隨著吞咽的動作滑下喉嚨,他滿足地睜開眼,正好望見John單手撐著頭就這麼倚著桌緣看向他,微瞇的眼是波瀾不驚的灰色汪洋,寧靜地有些溫柔,有些哀傷。
於是不知怎麼地,他伸出手去拍了拍John的頭,一下、兩下,帶點笨拙,甜點師一開始僵硬起來的身子也很快的放鬆下來。
短瞬的撫觸,已然拍進他的心底。
「我幾乎遊歷了大半個歐洲。」John突如其來的就這麼開口。
柏油路上的積水被疾馳而過的車子濺起高高的一道水花,「上個落腳的國家是西班牙,在那裏我待了快兩年的時間,我甚至想過就這麼住一輩子。」
「那時候待的餐廳在巴塞隆納的港邊,夏天很乾但冬天卻又飄著溫暖潮濕的雨。從店裡望出去的天空就像撲上岸的波浪清澈碧藍地擁著充沛的陽光。」John的聲音帶了點遙遠的距離感,或許是回想起在異國的日子,「後來……」他頓了一下,「發生了瓦斯氣爆的意外,那天只有我跟另一個同事留下來在作隔天的準備,後門那邊突然就一聲巨響,我撐起摔在一邊的同事想往外跑,走道上全是被震落的東西,避開沿燒的火勢濃煙冒出來得很快,然後又是一聲炸裂聲,灼熱的氣流像是重拳把我們拍向一邊……」
「然後,等我醒來時四周只剩醫院的蒼白,左肩被砸下來的櫃子挫傷,員警沒多久過來做了筆錄……」
「他們說我的同事死了,只有我活下來。」John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我就開始怕火了。」他牽強地扯著嘴角,Sherlock覺得有些刺眼,他不喜歡John這樣笑。
彷彿輕易就可以喚起評論家腦中的畫面,如同膠卷一格格跳出那個人的模樣。
他仔細地撥下每一個甜澄的皮,放進蜂蜜和調好的蜂蜜酒中醃漬,任由白色的廚師服被汁液上色成俏皮的潑墨畫接著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只能懊惱大叫。
他叮著烤箱裡頭漸漸膨脹起的金黃色蛋糕,隔熱手套上的紫色大象奔跑著,烤盤一拉,撲面而來的香氣瞬間侵襲整個空間,鼻頭冒出的水珠有些清涼。
他皺著眉收拾散亂一地的資料,帶來的千層派被忽略在一邊,碎碎念的同時不忘俐落倒掉放在一邊的咖啡,然後直接塞了個餅乾威脅空腹的趕稿人。
嚥下最後一口滑順的蒸蛋,Sherlock覺得自己真是有點累的,他不習慣想這麼多……這麼多非關於料理的事,人際關係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人際關係這種東西。
「累了。」扯著被自己拖來拖去的棉被,Sherlock又走回沙發倒了上去,John暫時放下刷碗的工作,撕了一個退熱貼又趴的一聲貼上評論家的額。
「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麼孽。」甜點師看著對方難得聽話地吞下藥丸,接過水杯放在桌上,對方已經倒頭面著沙發睡去,他笑了笑站起身,一瞬間那個流浪的自己忽地浮現跟前。
「John……」
「又怎麼啦?」他忍住把人推出窗外的衝動,這裡是二樓摔不死受傷了還不是要他照顧。
難纏的病人沉默了下,聲音因為被子擋著聽起來有些含糊,「你是我的甜點師。」
John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把眼尾的細細的紋都擠了出來,像是幾隻小魚露在外頭的扇尾。
他很高興依舊有人喜歡他的料理,即使他是個有殘缺的廚師,他想他終究在等的是一種認同,認同他的道路只能到這裡,於是更可以義無反顧的朝著分岔路的另一端前進。
斑駁的牆面上投映著淺灰色的影子,John盯著捲髮男人的後腦,心想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某個時空將要分岔的宇宙中安撫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甜點師的徬徨與紛擾。
他想──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他或許愛上了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