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What interests me is living and dying for what one loves.
------Camus, The plague
你曾經以為這裡就是終點,所有的瑣碎片段都埋葬在了這裡,一整片的湛藍水域。
在那層被輕易蒙上白霜塵灰的漫漫時光中,你如繭作縛。整個世界的踏音中獨獨沒有你的蹙足,那是隔著幾億光年外的凝望,這是你與人世間最大的疏離,所有的浪蕩追尋不過是為著迎向自身的終結。
直到繞裹你周遭的斑駁輕易地,任由一串倫敦街道窄巷中隱藏的清脆懸掛風鈴敲碎。
那是個稀疏平常的下午,而你依稀記得,曼巴咖啡奶油帶著淺酸的苦甜、在冷風中迴旋而過的大衣下襬、手工皮鞋後跟敲踩的踏響,還有……還有如大提琴般淌流一地的低醇腔調,那個人說:「我叫Sherlock Holmes,是個美食評論家。」
於是那個瞬間,曾經纏繞在John Watson眼前的團團濃霧終於炸散,他們都以為是你把他拉出了高塔,淪墜人間。其實他們不懂,是那個男人把你拉了進來,你的恐懼悔恨無力從心,落在這個無比醜陋卻也美妙絕倫的世界中,僅僅是跟著他飛馳的腳步,就得到了救贖。
#
地中海的天空顏色很淡很淡,雲朵薄薄一層被抹在上頭,露出了底下一點點的空色。
這輛載著成綑風乾稻草的小卡車搖搖晃晃,一路沿著法國海岸邊開著進入了西班牙境內,海岸公路的風聞起來鹹鹹的,和散發著太陽清香的稻桿融成一種迷人的味道。
小個子的男人小腿直直伸出了貨車尾端,休閒褲下的肌膚是曬成淡淡一層小麥的光潤,半掛在虛空隨著顛簸的路途晃蕩,顯出幾絲隨意肆放的感覺。
他左右手撐在後方,半扭過身對著後方的評論家揚起一抹燦爛無比的笑容,「嘿,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你有時間跟我來西班牙旅遊,畢竟用你的話來說……你可是已經跟工作結婚的人。」他偏頭轉了過去,道路邊緣直直延伸而去的淺灘外頭海水波光粼粼,海鷗隨著水潮間或低迴滑翔,在熾亮的烈日光暈中,Sherlock看向他的甜點師,那雙眼像是乘了過多的碎光,滿滿滿滿便溢了出來。
黑捲髮的男人把襯衫捲至手肘,即使是夏天依舊是搭配著西裝褲的穿著,他曲起一條長腿半靠在邊欄上,後方背景是在藤黃橙金的色系中紮疊起的稻草,這樣的搭配在他身上卻沒有絲毫的突兀,「適當的轉換眼界,有助於開發新甜點的靈感。」
「喔?」John微微瞇起眼,眼角的細細紋路像是悠遊的幾尾小魚,「那我是否該對於你的體貼感到榮幸至極呢?」他對路邊玩耍嘻笑著追逐車尾的孩子們丟出幾塊口袋裡的太妃糖,五顏六色的包裝紙落在孩子伸出空中抓握的手中,顯得那麼的繽紛絢麗。
「用某個胖子的話來說的話,這是我欠你的蜜月旅行。」Sherlock嘴角揚起的幅度是那麼細微,可是John就是看的出來那裡頭的調笑意味,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終究大笑出聲。
「那我是否該用少女的酥胸來答謝他的提議,我記得前陣子他似乎有特別暗示過什麼。」輕輕併合起的蛋白杏仁餅,中間是甜美中略帶酸味的手工萊姆杏桃醬,在香氣馥郁的包裹下,濃稠的金黃色澤……John微瞇著眼,抬起的手似乎正模擬抹勺輕輕掠過空中,滑過一旁朝著遠方延伸的遙闊無垠的翰海。
「你的大膽總是讓我感到驚奇。」Sherlock偏著頭看向他的甜點師。
理所當然聽出某人話語中隱藏的訊息的John笑了出來,「你想,他的裁縫師會不會認為這是又一次的挑釁嗎?」蜂蜜色的睫尖隨著他的眨眼一顫一顫,「記得上次那個可憐的男人聽到又要改腰圍時差點撲過來拼命的感覺?」
「我建議你善解人意地順便把牙醫預約號碼一起送去。」甜點師硬是從中聽出了幸災樂禍的感覺。
「嘿!我有說過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黑心到極點了嗎?」他笑著把撚在手上玩的一截麥稈扔了過去,可惜物體太輕,在碰到目標前就巍巍顫顫地落下來。
「John,顯然你又發明了另一種稱讚人的方式了。」
幾隻小麻雀貌似不怕人,撲騰著飛降到麥堆上頭,歪著頭看向兩個車後的人類,這裡偶而會經過一些噗噗冒著氣的東西,人類通常喜歡坐在前面的箱子裡面聊天,很少有坐在外面,或許他們也是在外面找掉落的穀子?
小鳥們互相溝通著,突然就看到兩個人逐漸貼近直到咬上對方。海風和暖地吹過,Sherlock蒼白的指尖帶著一種繾綣的速度貼滑過柔韌的側腰,陽光色的肌膚看起來閃閃發亮,小麻雀看向同伴,啾啾啾問道,他們倆個人還要在對方嘴巴裡找小麥粒找多久?
#
向著大叔揮揮手,小貨車冒出奇怪的聲音,繼續朝東邊開了過去,「接下來……」他轉頭盯著Sherlock,環繞著他們的小漁村外是古舊土灰色的牆垣,再過去就是一整片白色的沙灘,隔了這麼久再次踏上托薩德馬爾的土壤,John忍不住感到有些興奮。
「帶你去個好地方。」甜點師眨眨眼,地中海沿岸獨特的白色石灰岩反射著從松葉枝梢墜落的陽光似乎一下便湧進了鉛色的瞳仁中,海岸公路攏在日照下閃著細碎的光,John走在前方,小小的渦旋在稠蜜色的髮絲裡若隱若現。
這樣的視角頓時讓人感到幾絲興味。
在他一直以來的獨行之中,第一次這般踩著另一個人的步伐,亦步亦趨,一路相隨。
我的甜點師,男人這樣想著,我的,他重複了一遍所有格的語句。那個對象在偏斜蓬鬆的白瓷色的捲雲照映下,透著微光的側臉線條柔和地宛若水面翻起的小小浪緣,有那麼一刻,雖然極其短暫,但那些尖銳嘶啞彷彿拼貼而成的噪音突然就停了下來。
或者說,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一下。
小個子的甜點師帶著他,向前跨了一步。
那個抬起落下的瞬間,所有的烽火爭擾災禍屠殺便被遺留在了原地。
他運轉的過快的世界終於抓到了一個步調。走進繁鬧的市集中,人潮在他們身邊穿梭如織,John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抓住對方裸露出的前臂繼續向前走著,Sherlock看了眼按在他肌膚上的指尖位置,嘴角揚起一抹不太明顯的弧度。
說起來,他忘記自己不再需要尼古丁貼片有多久了。
02.
He who hunts for flowers; and he who loves weeds will find weeds.
------Beecher, “The Cynic”
John偶然想起那個冬天,那時的你們倆尚未成為彼此的連綴詞,人們通常會把這種狀態稱為友情以上,戀人未滿。可他只覺得自己像夾在工作與男人間的風乾火腿薄片,被上下兩片番茄香料麵包擠地要吐出最後一口膽汁。
那一天地下道工程不幸把整條街的供電電纜挖斷,甜點師花了一個晚上試圖在手電筒的弱光和齒間打顫中,讓苦橙皮與焦糖碎片準確降落在乳白色的香草奶酪上,而在三分鐘前甜點師失手把一根香草莢掉到水槽排水孔裡,他必須讓自己繼續做事,才能忍住立刻衝去撥打客服專線嘶吼讓電信公司賠自己一根三歐元的大溪地香草莢這種蠢事。
模杯和磁盤在他冷得發抖的動作下發出清脆聲響,不過John把它歸咎到鼻尖蔓延的那股櫻桃與花香的餘味,和著淡淡胡桃味與濕氣,那是他的香……喔不!甜點師認真地想,全身不斷打顫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天氣,資產階級絕對應該為了英國這鬼天氣付出責任。
「什麼都不准說。」冷風灌進來的同時,甜點師立刻出聲,「任何關於香開頭莢結尾的單字都是今天的禁忌!」他打了個大噴嚏,於是本就昏黑的視界乍然全暗。
失去了視覺讓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銳起來,John分辨著在鼻腔中相互交融的味兒,新買的洗檸檬草潔劑、中午熬的百香果醬、指尖碾碎的鼠尾草餘味,在長大衣壟罩下的,那股熟悉卻又些許陌生的氣息,那些雜亂交織的氣味全變得極淡極淡,而甜點師鼻腔中滿滿盈著一種叫人上癮的新型菸草味兒──名為Sherlock Holmes。
John把蓋著他整個人的大長衣拉扒下,轉而披在身上。下一秒冷不防就被塞了一手熱度。
「我以為對這種被你評為Anderson的洗腳水的速食店沖泡咖啡,你是不會感興趣的?」甜點師疑惑地望向高個子的男人,眨眨眼,把手中的杯子轉了轉。
Sherlock輕哼一聲,開口:「沒叫你喝,拿著。」然後男人坐上專屬於他的高腳位上,拿起叉子優雅地在手電筒簡陋的光罩下,如同五星餐廳般地享用起他的甜點。
John看著自己麥色的指尖包裹起的紙杯,突然意識從中蔓延的熱度終於把他一整個夜晚因為寒冷而僵硬的雙手摀熱,他低下頭,突然就笑了。
他從來不是因為Sherlock的體貼愛上他,或者說這男人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體貼這個字眼。可這一刻John想,自己是真的真的把一顆心放在一個人的身上。
然後,他看著窗外逐漸飄下一點一點的粉白色,意識到那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這一刻他們坐在這間狹小巷弄中的小小店面,獨有彼此。
從遙遠的街尾突就燃起了光,一路沿著巷道點燃成排街燈,猶如一波金色的浪潮捲著滿倫敦的繁華若水襲來,在最後亮起前的一室昏暗中,甜點師望見Sherlock的眼底晦澀不明的光,銀汞色的瞳中,是自己。
也只有自己。
#
他們是搭火車來到西杰斯的。雙人硬座,椅背嗑人,靠近下半背部的地方還被捅出了半個指節寬的洞。
可John很快就睡著了,睡著睡著還歪倒在一旁的評論家身上。從來沒有人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過,男人半轉過頭,只在視線下方看到一叢蓬鬆柔軟的髮絲。
這感覺有點新奇,甜點師的頭全壓在他身上,其實有點沉,於是沒過多久他的肩便感到些許麻癢的痛感,斜對面的年輕女孩嚼著口香糖擺著頭隨著耳機裡的音樂打拍輕哼,Sherlock可以從對方那條明顯布料不夠的牛仔褲上汙的痕推測出午餐是吃油醋漬魚。
火車一個顛簸,車廂也跟著晃了一晃,那顆毛茸茸的頭跟著滑下了些許,恰巧卡在鎖骨上一點的位置。
然後,睡懵的甜點師,如小動物般蹭了蹭對方的頸窩,像是沾了一匙蜂蜜色的微風掃過,那一瞬間,Sherlock突然覺得胸口變得很輕很輕,還帶著點潮濕的感覺,不可思議,他想著。
有些東西他仍在學習,像是如何去愛一個人,以及如何被愛,儘管他是如此的生澀,他想,可John會一直都在,或者說,他從來沒有離開。
這樣很好。
火車一路疾馳在海岸邊,而他始終都沒有推開落在他身上的某個人。
#
「Amador!」來到這個海邊小城,John急急忙忙便拉著Sherlock直奔這家舊城區的小酒館。撇開和相識的大叔熱情寒暄的甜點師,Sherlock掃了眼這間小店,掛滿紅磚牆上的是西班牙式陶盤,角落的洗手間門板上貼著一張大大的鬥牛士海報,評論家一邊走向自家甜點師,一邊避開地上轟炸式的障礙。
「看來這間店頗受好評啊。」喚作Amador的老闆笑著吻了吻自己的指尖,大讚幾聲John帶來的人跟他一樣有眼光,忙不迭地把他們送入稀少的座位上,顯然地靠在吧檯邊站著吃才是這裏的常態。
Amador親自端過來一盤盤生火腿、茄汁淡菜、油漬乳酪,最中間是今早補上來得新鮮清燙章魚,旁邊搭配馬鈴薯塊,上面還有一層豔紅的乾辣椒粉摻迷迭香,「希望這幾道Tapas足夠讓你們丟下餐巾紙!」大叔爽朗的大笑幾聲之後,又風一般地回到後台招呼起其他人。
「看來我該開始習慣西班牙酒館的這項文化了。」某人挑起一邊眉頭頗為愉悅地插起一片火腿嚼起來,然後在甜點師的目光下,輕描淡寫地把擦過嘴的紙巾丟上地板。
好吧,老實說其實自己也一直覺得這種好吃就丟餐巾紙的文化頗有趣的,John雙頰鼓鼓的咬著頗有勁道的章魚切片,如同屯食的松鼠,然後左手一放。
嗯哼,看來又一張紙巾成為這間店的裝飾品。
What interests me is living and dying for what one loves.
------Camus, The plague
你曾經以為這裡就是終點,所有的瑣碎片段都埋葬在了這裡,一整片的湛藍水域。
在那層被輕易蒙上白霜塵灰的漫漫時光中,你如繭作縛。整個世界的踏音中獨獨沒有你的蹙足,那是隔著幾億光年外的凝望,這是你與人世間最大的疏離,所有的浪蕩追尋不過是為著迎向自身的終結。
直到繞裹你周遭的斑駁輕易地,任由一串倫敦街道窄巷中隱藏的清脆懸掛風鈴敲碎。
那是個稀疏平常的下午,而你依稀記得,曼巴咖啡奶油帶著淺酸的苦甜、在冷風中迴旋而過的大衣下襬、手工皮鞋後跟敲踩的踏響,還有……還有如大提琴般淌流一地的低醇腔調,那個人說:「我叫Sherlock Holmes,是個美食評論家。」
於是那個瞬間,曾經纏繞在John Watson眼前的團團濃霧終於炸散,他們都以為是你把他拉出了高塔,淪墜人間。其實他們不懂,是那個男人把你拉了進來,你的恐懼悔恨無力從心,落在這個無比醜陋卻也美妙絕倫的世界中,僅僅是跟著他飛馳的腳步,就得到了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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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的天空顏色很淡很淡,雲朵薄薄一層被抹在上頭,露出了底下一點點的空色。
這輛載著成綑風乾稻草的小卡車搖搖晃晃,一路沿著法國海岸邊開著進入了西班牙境內,海岸公路的風聞起來鹹鹹的,和散發著太陽清香的稻桿融成一種迷人的味道。
小個子的男人小腿直直伸出了貨車尾端,休閒褲下的肌膚是曬成淡淡一層小麥的光潤,半掛在虛空隨著顛簸的路途晃蕩,顯出幾絲隨意肆放的感覺。
他左右手撐在後方,半扭過身對著後方的評論家揚起一抹燦爛無比的笑容,「嘿,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你有時間跟我來西班牙旅遊,畢竟用你的話來說……你可是已經跟工作結婚的人。」他偏頭轉了過去,道路邊緣直直延伸而去的淺灘外頭海水波光粼粼,海鷗隨著水潮間或低迴滑翔,在熾亮的烈日光暈中,Sherlock看向他的甜點師,那雙眼像是乘了過多的碎光,滿滿滿滿便溢了出來。
黑捲髮的男人把襯衫捲至手肘,即使是夏天依舊是搭配著西裝褲的穿著,他曲起一條長腿半靠在邊欄上,後方背景是在藤黃橙金的色系中紮疊起的稻草,這樣的搭配在他身上卻沒有絲毫的突兀,「適當的轉換眼界,有助於開發新甜點的靈感。」
「喔?」John微微瞇起眼,眼角的細細紋路像是悠遊的幾尾小魚,「那我是否該對於你的體貼感到榮幸至極呢?」他對路邊玩耍嘻笑著追逐車尾的孩子們丟出幾塊口袋裡的太妃糖,五顏六色的包裝紙落在孩子伸出空中抓握的手中,顯得那麼的繽紛絢麗。
「用某個胖子的話來說的話,這是我欠你的蜜月旅行。」Sherlock嘴角揚起的幅度是那麼細微,可是John就是看的出來那裡頭的調笑意味,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終究大笑出聲。
「那我是否該用少女的酥胸來答謝他的提議,我記得前陣子他似乎有特別暗示過什麼。」輕輕併合起的蛋白杏仁餅,中間是甜美中略帶酸味的手工萊姆杏桃醬,在香氣馥郁的包裹下,濃稠的金黃色澤……John微瞇著眼,抬起的手似乎正模擬抹勺輕輕掠過空中,滑過一旁朝著遠方延伸的遙闊無垠的翰海。
「你的大膽總是讓我感到驚奇。」Sherlock偏著頭看向他的甜點師。
理所當然聽出某人話語中隱藏的訊息的John笑了出來,「你想,他的裁縫師會不會認為這是又一次的挑釁嗎?」蜂蜜色的睫尖隨著他的眨眼一顫一顫,「記得上次那個可憐的男人聽到又要改腰圍時差點撲過來拼命的感覺?」
「我建議你善解人意地順便把牙醫預約號碼一起送去。」甜點師硬是從中聽出了幸災樂禍的感覺。
「嘿!我有說過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黑心到極點了嗎?」他笑著把撚在手上玩的一截麥稈扔了過去,可惜物體太輕,在碰到目標前就巍巍顫顫地落下來。
「John,顯然你又發明了另一種稱讚人的方式了。」
幾隻小麻雀貌似不怕人,撲騰著飛降到麥堆上頭,歪著頭看向兩個車後的人類,這裡偶而會經過一些噗噗冒著氣的東西,人類通常喜歡坐在前面的箱子裡面聊天,很少有坐在外面,或許他們也是在外面找掉落的穀子?
小鳥們互相溝通著,突然就看到兩個人逐漸貼近直到咬上對方。海風和暖地吹過,Sherlock蒼白的指尖帶著一種繾綣的速度貼滑過柔韌的側腰,陽光色的肌膚看起來閃閃發亮,小麻雀看向同伴,啾啾啾問道,他們倆個人還要在對方嘴巴裡找小麥粒找多久?
#
向著大叔揮揮手,小貨車冒出奇怪的聲音,繼續朝東邊開了過去,「接下來……」他轉頭盯著Sherlock,環繞著他們的小漁村外是古舊土灰色的牆垣,再過去就是一整片白色的沙灘,隔了這麼久再次踏上托薩德馬爾的土壤,John忍不住感到有些興奮。
「帶你去個好地方。」甜點師眨眨眼,地中海沿岸獨特的白色石灰岩反射著從松葉枝梢墜落的陽光似乎一下便湧進了鉛色的瞳仁中,海岸公路攏在日照下閃著細碎的光,John走在前方,小小的渦旋在稠蜜色的髮絲裡若隱若現。
這樣的視角頓時讓人感到幾絲興味。
在他一直以來的獨行之中,第一次這般踩著另一個人的步伐,亦步亦趨,一路相隨。
我的甜點師,男人這樣想著,我的,他重複了一遍所有格的語句。那個對象在偏斜蓬鬆的白瓷色的捲雲照映下,透著微光的側臉線條柔和地宛若水面翻起的小小浪緣,有那麼一刻,雖然極其短暫,但那些尖銳嘶啞彷彿拼貼而成的噪音突然就停了下來。
或者說,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一下。
小個子的甜點師帶著他,向前跨了一步。
那個抬起落下的瞬間,所有的烽火爭擾災禍屠殺便被遺留在了原地。
他運轉的過快的世界終於抓到了一個步調。走進繁鬧的市集中,人潮在他們身邊穿梭如織,John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抓住對方裸露出的前臂繼續向前走著,Sherlock看了眼按在他肌膚上的指尖位置,嘴角揚起一抹不太明顯的弧度。
說起來,他忘記自己不再需要尼古丁貼片有多久了。
02.
He who hunts for flowers; and he who loves weeds will find weeds.
------Beecher, “The Cynic”
John偶然想起那個冬天,那時的你們倆尚未成為彼此的連綴詞,人們通常會把這種狀態稱為友情以上,戀人未滿。可他只覺得自己像夾在工作與男人間的風乾火腿薄片,被上下兩片番茄香料麵包擠地要吐出最後一口膽汁。
那一天地下道工程不幸把整條街的供電電纜挖斷,甜點師花了一個晚上試圖在手電筒的弱光和齒間打顫中,讓苦橙皮與焦糖碎片準確降落在乳白色的香草奶酪上,而在三分鐘前甜點師失手把一根香草莢掉到水槽排水孔裡,他必須讓自己繼續做事,才能忍住立刻衝去撥打客服專線嘶吼讓電信公司賠自己一根三歐元的大溪地香草莢這種蠢事。
模杯和磁盤在他冷得發抖的動作下發出清脆聲響,不過John把它歸咎到鼻尖蔓延的那股櫻桃與花香的餘味,和著淡淡胡桃味與濕氣,那是他的香……喔不!甜點師認真地想,全身不斷打顫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天氣,資產階級絕對應該為了英國這鬼天氣付出責任。
「什麼都不准說。」冷風灌進來的同時,甜點師立刻出聲,「任何關於香開頭莢結尾的單字都是今天的禁忌!」他打了個大噴嚏,於是本就昏黑的視界乍然全暗。
失去了視覺讓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銳起來,John分辨著在鼻腔中相互交融的味兒,新買的洗檸檬草潔劑、中午熬的百香果醬、指尖碾碎的鼠尾草餘味,在長大衣壟罩下的,那股熟悉卻又些許陌生的氣息,那些雜亂交織的氣味全變得極淡極淡,而甜點師鼻腔中滿滿盈著一種叫人上癮的新型菸草味兒──名為Sherlock Holmes。
John把蓋著他整個人的大長衣拉扒下,轉而披在身上。下一秒冷不防就被塞了一手熱度。
「我以為對這種被你評為Anderson的洗腳水的速食店沖泡咖啡,你是不會感興趣的?」甜點師疑惑地望向高個子的男人,眨眨眼,把手中的杯子轉了轉。
Sherlock輕哼一聲,開口:「沒叫你喝,拿著。」然後男人坐上專屬於他的高腳位上,拿起叉子優雅地在手電筒簡陋的光罩下,如同五星餐廳般地享用起他的甜點。
John看著自己麥色的指尖包裹起的紙杯,突然意識從中蔓延的熱度終於把他一整個夜晚因為寒冷而僵硬的雙手摀熱,他低下頭,突然就笑了。
他從來不是因為Sherlock的體貼愛上他,或者說這男人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體貼這個字眼。可這一刻John想,自己是真的真的把一顆心放在一個人的身上。
然後,他看著窗外逐漸飄下一點一點的粉白色,意識到那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這一刻他們坐在這間狹小巷弄中的小小店面,獨有彼此。
從遙遠的街尾突就燃起了光,一路沿著巷道點燃成排街燈,猶如一波金色的浪潮捲著滿倫敦的繁華若水襲來,在最後亮起前的一室昏暗中,甜點師望見Sherlock的眼底晦澀不明的光,銀汞色的瞳中,是自己。
也只有自己。
#
他們是搭火車來到西杰斯的。雙人硬座,椅背嗑人,靠近下半背部的地方還被捅出了半個指節寬的洞。
可John很快就睡著了,睡著睡著還歪倒在一旁的評論家身上。從來沒有人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過,男人半轉過頭,只在視線下方看到一叢蓬鬆柔軟的髮絲。
這感覺有點新奇,甜點師的頭全壓在他身上,其實有點沉,於是沒過多久他的肩便感到些許麻癢的痛感,斜對面的年輕女孩嚼著口香糖擺著頭隨著耳機裡的音樂打拍輕哼,Sherlock可以從對方那條明顯布料不夠的牛仔褲上汙的痕推測出午餐是吃油醋漬魚。
火車一個顛簸,車廂也跟著晃了一晃,那顆毛茸茸的頭跟著滑下了些許,恰巧卡在鎖骨上一點的位置。
然後,睡懵的甜點師,如小動物般蹭了蹭對方的頸窩,像是沾了一匙蜂蜜色的微風掃過,那一瞬間,Sherlock突然覺得胸口變得很輕很輕,還帶著點潮濕的感覺,不可思議,他想著。
有些東西他仍在學習,像是如何去愛一個人,以及如何被愛,儘管他是如此的生澀,他想,可John會一直都在,或者說,他從來沒有離開。
這樣很好。
火車一路疾馳在海岸邊,而他始終都沒有推開落在他身上的某個人。
#
「Amador!」來到這個海邊小城,John急急忙忙便拉著Sherlock直奔這家舊城區的小酒館。撇開和相識的大叔熱情寒暄的甜點師,Sherlock掃了眼這間小店,掛滿紅磚牆上的是西班牙式陶盤,角落的洗手間門板上貼著一張大大的鬥牛士海報,評論家一邊走向自家甜點師,一邊避開地上轟炸式的障礙。
「看來這間店頗受好評啊。」喚作Amador的老闆笑著吻了吻自己的指尖,大讚幾聲John帶來的人跟他一樣有眼光,忙不迭地把他們送入稀少的座位上,顯然地靠在吧檯邊站著吃才是這裏的常態。
Amador親自端過來一盤盤生火腿、茄汁淡菜、油漬乳酪,最中間是今早補上來得新鮮清燙章魚,旁邊搭配馬鈴薯塊,上面還有一層豔紅的乾辣椒粉摻迷迭香,「希望這幾道Tapas足夠讓你們丟下餐巾紙!」大叔爽朗的大笑幾聲之後,又風一般地回到後台招呼起其他人。
「看來我該開始習慣西班牙酒館的這項文化了。」某人挑起一邊眉頭頗為愉悅地插起一片火腿嚼起來,然後在甜點師的目光下,輕描淡寫地把擦過嘴的紙巾丟上地板。
好吧,老實說其實自己也一直覺得這種好吃就丟餐巾紙的文化頗有趣的,John雙頰鼓鼓的咬著頗有勁道的章魚切片,如同屯食的松鼠,然後左手一放。
嗯哼,看來又一張紙巾成為這間店的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