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Laugh, and the world laughs with you; Weep, and you weep alone.
------Stevenson, “Solitude”
小酒館是越夜越美麗,長吧檯的客人已經換過了一批又來一批,九點前光顧的多是點個小菜想在晚餐前墊墊肚子,九點後出現的就多是老顧客了。
John在這家店從前的歡迎程度,由每一個推門進來的客人在瞧見他後的驚呼大笑可見一斑,想當然爾,甜點師……喔,那時John那時可還不是個全職甜點師,在那間巴塞隆納海邊的小餐館中,他可還頂著個主廚的頭銜,總而言之,連帶地在他身邊的某人也受到不少注目。
在第四次,或是第十四次的"嘿,John!什麼時候回來西班牙的啊,咱們可是一點消息都沒聽說?還有旁邊這位是你朋友?"後,某個沉浸在他的結婚對象中(沒錯,就是那盤松露菌菇燉飯)的傢伙終於抬起頭,曬得黝黑的爽朗青年在手要招呼上某人的肩前,不經意地瞥見身邊那名黑色捲髮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心頭一驚,手硬是拐了個歪襲上椅背,好大的一聲聽的旁邊的人都肉疼。
青年哈哈乾笑了幾聲晃到自個兒的老位子上,訥訥想著明明那人只是很平淡地看著自己,怎麼猛然就有股毫無溫度的銳利錯覺,和John那種幽默風趣討人喜歡的性子未免相去太遠,可奇怪的是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卻也不覺奇怪。
想歸想,這種太過有技術涵養的疑惑在青年的皮爾森送到檯上後,隨即被他拋諸腦後,啵的一聲撬開蓋子,瓶身上沾著的水滴便嘩啦流了桌子一圈圓環,淡淡的玉米甜味和稻桿香氣湊上鼻尖,啤酒什麼的果然還是自家巴塞隆納的牌子最讚了!
甜點師眨了眨那雙以一個大男人來說其實有些太過圓溜溜的眸子,似乎對Sherlock對於普通人表現出的氣場感到無奈,殊不知自己濃灰色的眼在昏黃中,像是一遍遍打磨拋光後的藏銀,在隱晦的流光中透出一股溫潤的動人。
剎那間,評論家倏地浮起似曾相似的情緒,在他極為年輕的歲月中,尚且不懂隱藏某些情緒的彼時,八歲的他時不時對Mycroft的囉哩感到不耐,那個當下他會溜到老莊園後院那棵粗壯的榆木下,有隻黑貓總會從後頭的圍牆縫鑽進來,於是在後來的日子裡,常常有段時間是他捧著Mrs Beeton's Household Management翻著一道道食譜,母親收藏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第一版,書頁總是透出一股陳舊的味道,而那隻貓瞇著眼窩在一邊打盹。
那是他第一次湧起對一個活生生的物體私藏的欲望,後來圍牆修好了,黑貓再也不見蹤跡。直到現在John Watson成為第二個
第二個闖進他生命中的黑貓。
Sherlock不是不明白甜點師對他的感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可明白和理解是兩個概念,天才如評論家,在感情方面他依舊是一個生嫩的新手。所以即使在這一刻,他們倆的關係已然超越單純的雇傭和同居室友,Sherlock卻無法理解John的低調,他總是以一種遠遠遠遠目視自己背影的姿態,讓自己站在那兒,無論評論家是否從不回頭。
看向隔著滿桌殘羹冷炙的甜點師,對方手捧一杯Amador的老婆特製的香料酒啜飲著,微微瞇起的眼簾讓上頭垂著的小小老舊串燈把他尖翹的睫毛拉得好長好長。
John不知道,評論家看著眼前的畫面心想──甜點師臉上淡淡細小的絨毛似乎都攏上一層金色粉塵──他的光將逐漸被這庸俗的世界看見,他是那麼的安靜,但誰也遮蓋不了他的偉大,即使是Sherlock自己,John是一個偉大的人,而他擁有他。
這個想法讓Sherlock燃起一股想要親吻他的欲望,而John如小動物般半口半口地喝著有些熱燙的酒液,評論家傾身上前。
這一秒,在這個小小的角落圓桌邊,在滿室夾雜方言和一兩句髒話的喧嘩中,在南歐灑滿陽光的遼闊土地上,他們有了一個吻。
#
今天西班牙的月亮是缺了一大角的勾兒。
與甜點師正式進駐貝克街221B的第一個夜晚一樣。
那天John泡了兩杯熱蜂蜜牛奶,昨日一整個半夜折騰的火災回現在想起來反而有些超現實感,他扯著評論家一人一邊窩進兩個斜對的單人沙發座裏。
蜂蜜色的髮還留有沐浴後的淡淡濕氣,他開口,「我的父母皆已過世,唯一擁有的家人長期酒精成癮,而我從來沒有成功維繫過一段感情超過兩個月。」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他們都離開了因為我,無一倖免。」
遠遠地幾聲犬吠從外頭傳來,「你還決定跟我在一起嗎?」Sherlock,你還決定跟我在一起嗎?他沒有開口說出對方的名字,有的時候名字像是一種魔咒。Mike曾經打趣說你終於馴養了那隻唯我獨尊的狐狸,其實當時你想對他說,或是被馴養的不是他,是我。而我怕我再也離不開了。
夜深了,四周太過寂靜,彷彿自耳膜盡頭鼓動起的嗡鳴聲讓Sherlock的嗓音像是隔著遙遙人海終抵此岸。
「你總是會跟上我。」他說,John歪著頭突然就笑了,他們之間的確從來不存在誰離開誰的問題,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忙著跟上另一人長腿拉開的差距。
#
拿起Amador放到桌上的古銅色鑰匙,鏽斑刮過指腹有些粗糙的微癢,「這是什麼?你終於要回老家種葡萄了,決定現在要把這家店交託給我?」John打趣地問。
「想太多了!我是看你們那啥旅行的,這東西就權當送你們的禮物,剛從我叔父手上繼承的多薩海邊的別墅,你們有時間經過的話儘管去住上十天半個月好好度個假,鑰匙之後再郵寄給我就行啦!」
John微笑地看向評論家,本來還想去租了個小屋混上一點時間的,看來這下是不用了。
站起來和酒館老闆用力地擁抱了一下,John搔了搔毛茸茸的後腦勺,「這可真是個大禮了!」
「那你記得我家黃臉婆說她可惦記著你的烤焦糖蘋果煎餅呢,那個香濃脆嘖嘖嘖!下次來記得露上兩手。」他渾厚的熊掌一下拍上John的肩,差點一個踉蹌把甜點師拍去撞桌。
「好了好了,快去吧!之後有時間再一起來啊,兩個人一起!」Amador把兩個人推出門外就轉身回去忙店裡了。
兩個人一起?John歪歪頭想了一下,這詞聽起來真不錯。
04.
The burden of this world is too great for one man to bear, and the world’s sorrow too heavy for one heart to suffer.
------Wilde, “The Young King”
這種感覺彷彿你們驅車一路途經一段長無止盡的斑駁迴廊,整片栓皮櫟林子張牙舞爪如午夜竄出的鬼魅,而你倆宛若失足墜入兔子洞的時光凝滯的青澀孩童,在穿越兩岸暗影後,車身終在悄然無聲的子夜之時,夾帶你們和著一廂起伏規律的呼息吸氣衝出一林幽暗。
剎時月亮隱沒的天鵝絨布中,只餘星光滿點。像在一條太過寬敞的黑河中反射光華的潔白鵝卵石子,打鑲而入,燦若裸鑽。
甜點師突然就想起五月某天,他跟著Sherlock下了計程車,倫敦一貫的微雨把整條人行道上的石磚暈成更深的蠟色,一路沿著泰晤士河畔走著,無數的陌生人與你們錯身而過,河面上瀰漫的霧氣像是層輕薄的灰紗壟罩著靜靜淌流的粼粼水光,你們剛欣賞完一齣盛大歌劇,從布拉格歸來的指揮家指下翻飛的音符直指上天恍若一場安魂彌撒。
John永遠搞不清楚身邊人的突發奇想,可他也絕不會真認為對方覺悟到他們的相處之中終於該加上一個名叫約會的活動。
或許是一篇關於音樂和食物本源結構論上探討的從屬先後關係的文章報導吧,他這麼想著,以致於評論家猛然頓住的腳步讓甜點師差點一頭撞上,正想抬頭抱怨幾句,就在對方仰起的目光裏看見倫敦雨後難得一見的星斗錯落。
很美,他想著。John看著男人頂梢爍閃的銀沙萬點,和男人。
河岸的街頭藝人恰巧拉起一首輕巧俏皮的廣告配樂,「我以為你從不關心地球上的事物,看見ET乘坐熱狗腸甜甜圈來占領地球了嗎?」John意有所指,男人偏過頭霓虹色彩跌進他眼底染成太過溫暖的韻調。
「熱狗腸甜甜圈,那群外星人的品味一定很糟糕。」
「理由……現在不就有了。」甜點師在他眼中的揶揄背後望見自己直挺的身影,大概是初夏的天有些過熱,他摸了摸後頸感到微微發燙,John大步一跨越過了Sherlock,「回家了,昨天Lestrade剛送來一瓶Baileys的香甜酒,正好配上今天Whittard買的巧克力粉。」
影子落在他們後頭被扔得遠遠的。
#
別墅其實是一個小莊園,從簡陋的小車站下車後,沿著大街走上一段再拐進夾在老式撞球館和手工鞋店中間的小徑,一路蜿蜒著向上最後抵達一個小海岬的背面。
厚實的石磚矮牆中間是聳立在其中的杏白色外牆,窗框淡去的色澤從角落仍可臆想當初濃如醇香黑可可的顏色,向陽的一面留下了日光侵蝕後的跡痕,幾叢石榴散落在牆邊已經開了花,一眼望去紅豔地懾人,甜點師突然想起費加洛婚禮的最後大合唱,狂歡喧鬧、狂歡炫耀,直到他們唱著最後一句,歌聲說──狂歡擁抱。
他歪頭看了一下Sherlock髮絲捲翹的後腦袋想,他們這樣算不算是Happy Ending了呢?
「要下雨了。」評論家伸手撢去附上前領的水氣,鼻翼因為嗅聞的動作而輕輕地搧動了下。
John打了個哈欠,一句那我們走快些吧都來不及說完,因為睡意而湧上眼角的濕意隨即和轟然下降的雨珠混在一起。
「你真有當烏鴉嘴的資質。」他吐出幾聲嘆息,扯著男人的手一路向著不遠處的房子奔去。
「John。」他聽見後來傳來的叫喚,「我真擔心你的小短腿在斜坡上滑倒。」甜點師吐出半句髒話,任由Sherlock長腿幾步隨之跨到身旁,「剛剛當我沒說,你閉嘴就好。」
如果不是忙著奔跑,估計John會揉著化不開的眉頭,埋怨自己果真太老實真以為那傢伙還能說出什麼好話。
#
「鑰匙?鑰匙!」一小段的路徑後,兩人擠在門廊前,髮梢上全是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雨滴,砸在地上碎出一片花海。
「找到了!」John挑出指尖勾住的銅環,正摸索著放入鑰匙孔中,卻感到一股拉力扯著他的褲管,「Sherlock!」甜點師皺眉看向高了不只半個頭的男人,卻看見他兩手撐起大衣擋著持續潑灑而入的雨水,在他的汞色雙眼中,John驀然看見裏頭一閃而過的興味。
「看來我們已經有第一位訪客了。」John垂首朝下看去,一隻濕漉漉的柯基張著一雙大眼蹲在自己同樣濕得徹底的鞋邊。
鎖喀答一聲被轉開,他看了眼向來只負責動嘴的同居人,最後將視線定在泡湯的小動物身上,「嗯……歡迎光臨?」
#
任由水滴從鼻尖、髮梢一路滴落,Sherlock裸著足踏出浴室,老舊的水管總在幾聲噎嗚中彷彿斷氣般的哽了一下,而後又繼續吐出有些過燙的熱水。
瞧了眼廚房,早就換上一身乾淨衣服的甜點師,轉身揚手,從小酒館拿來的新鮮鮋魚已經和番紅花及大蒜落在文火慢滾的湯裏。
拿出一小罐裝在行囊中的伏特加,甜點師指尖抖下在他腦海中計算精準的辣椒和油料,帶著辛辣味兒的紅花蒜泥蛋黃醬隨即完工。
評論家繞到他的身後,像是太過懶散似地將整個下巴擱在對方肩上,把底下柔軟的棉質布沾上沐浴後的清爽水氣。
John俐落地把中午裝在包裡沒吃完的吐司切片,跟著甜點師被洗的乾乾淨淨的柯基乖乖趴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在小個子的人類手指若飛地穿梭在食物和器具間,過了一會兒濃郁到讓牠猛搖起小小短短的狗尾巴的香味便盈滿整間廚房。
「馬賽魚湯對你來說可太刺激了。」John笑著在柯基面前蹲下,揉了下牠乾整後微微膨起的頭上的毛,而後餵了牠一點新鮮魚肉。
看著歡快地吃著碎肉的小動物,甜點師有點煩惱,「這該怎麼辦?」他抬頭看向Sherlock,小柯基似乎被他的動作吸引,一雙眼睛也直溜溜地盯上評論家,一瞬間這一人一狗的神情居然有點重疊。
評論家抄過桌上的手機──理所當然,John的──飛快地鍵入一串訊息發送後,電話鈴響隨即而至。
甜點師一把拿回手機,意思性地對著男人翻了個白眼,表達一下自己不會被重視的不爽後,才看見來電顯示明顯是某個遠在英國的政府要員的名字。
「親愛的John,幫我跟Sherlock說我會解決的,不過你們也該找個時間把戶口辦一辦了。」
「解決什麼?我以為你們兩個不是正在處於幼稚糾結的兄弟齟齬中嗎?Sherlock拜託你幫忙聽起來簡直有點匪夷所思。」John疑惑地望向評論家,不過對方早已如國王般滑入座位,老舊的大落地鐘噹噹噹響起,夜間一點,英國來的評論家正悠閒地享用他的夜宵。
聽到那頭傳來的笑聲,John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喔你知道的,這只是Sherlock單方面延遲的青春期小彆扭罷了。他剛剛說你們撿到了一隻兒子,讓我還想當個便宜大舅子,就快把後續收養跟出入境的事情搞定。」
「所以?」
「我想身為一對合格的父母,雖然我很懷疑這個雙數用的是否正確,不過你們該幫兒子取個名字了。」柯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
Laugh, and the world laughs with you; Weep, and you weep alone.
------Stevenson, “Solitude”
小酒館是越夜越美麗,長吧檯的客人已經換過了一批又來一批,九點前光顧的多是點個小菜想在晚餐前墊墊肚子,九點後出現的就多是老顧客了。
John在這家店從前的歡迎程度,由每一個推門進來的客人在瞧見他後的驚呼大笑可見一斑,想當然爾,甜點師……喔,那時John那時可還不是個全職甜點師,在那間巴塞隆納海邊的小餐館中,他可還頂著個主廚的頭銜,總而言之,連帶地在他身邊的某人也受到不少注目。
在第四次,或是第十四次的"嘿,John!什麼時候回來西班牙的啊,咱們可是一點消息都沒聽說?還有旁邊這位是你朋友?"後,某個沉浸在他的結婚對象中(沒錯,就是那盤松露菌菇燉飯)的傢伙終於抬起頭,曬得黝黑的爽朗青年在手要招呼上某人的肩前,不經意地瞥見身邊那名黑色捲髮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心頭一驚,手硬是拐了個歪襲上椅背,好大的一聲聽的旁邊的人都肉疼。
青年哈哈乾笑了幾聲晃到自個兒的老位子上,訥訥想著明明那人只是很平淡地看著自己,怎麼猛然就有股毫無溫度的銳利錯覺,和John那種幽默風趣討人喜歡的性子未免相去太遠,可奇怪的是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卻也不覺奇怪。
想歸想,這種太過有技術涵養的疑惑在青年的皮爾森送到檯上後,隨即被他拋諸腦後,啵的一聲撬開蓋子,瓶身上沾著的水滴便嘩啦流了桌子一圈圓環,淡淡的玉米甜味和稻桿香氣湊上鼻尖,啤酒什麼的果然還是自家巴塞隆納的牌子最讚了!
甜點師眨了眨那雙以一個大男人來說其實有些太過圓溜溜的眸子,似乎對Sherlock對於普通人表現出的氣場感到無奈,殊不知自己濃灰色的眼在昏黃中,像是一遍遍打磨拋光後的藏銀,在隱晦的流光中透出一股溫潤的動人。
剎那間,評論家倏地浮起似曾相似的情緒,在他極為年輕的歲月中,尚且不懂隱藏某些情緒的彼時,八歲的他時不時對Mycroft的囉哩感到不耐,那個當下他會溜到老莊園後院那棵粗壯的榆木下,有隻黑貓總會從後頭的圍牆縫鑽進來,於是在後來的日子裡,常常有段時間是他捧著Mrs Beeton's Household Management翻著一道道食譜,母親收藏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第一版,書頁總是透出一股陳舊的味道,而那隻貓瞇著眼窩在一邊打盹。
那是他第一次湧起對一個活生生的物體私藏的欲望,後來圍牆修好了,黑貓再也不見蹤跡。直到現在John Watson成為第二個
第二個闖進他生命中的黑貓。
Sherlock不是不明白甜點師對他的感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可明白和理解是兩個概念,天才如評論家,在感情方面他依舊是一個生嫩的新手。所以即使在這一刻,他們倆的關係已然超越單純的雇傭和同居室友,Sherlock卻無法理解John的低調,他總是以一種遠遠遠遠目視自己背影的姿態,讓自己站在那兒,無論評論家是否從不回頭。
看向隔著滿桌殘羹冷炙的甜點師,對方手捧一杯Amador的老婆特製的香料酒啜飲著,微微瞇起的眼簾讓上頭垂著的小小老舊串燈把他尖翹的睫毛拉得好長好長。
John不知道,評論家看著眼前的畫面心想──甜點師臉上淡淡細小的絨毛似乎都攏上一層金色粉塵──他的光將逐漸被這庸俗的世界看見,他是那麼的安靜,但誰也遮蓋不了他的偉大,即使是Sherlock自己,John是一個偉大的人,而他擁有他。
這個想法讓Sherlock燃起一股想要親吻他的欲望,而John如小動物般半口半口地喝著有些熱燙的酒液,評論家傾身上前。
這一秒,在這個小小的角落圓桌邊,在滿室夾雜方言和一兩句髒話的喧嘩中,在南歐灑滿陽光的遼闊土地上,他們有了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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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西班牙的月亮是缺了一大角的勾兒。
與甜點師正式進駐貝克街221B的第一個夜晚一樣。
那天John泡了兩杯熱蜂蜜牛奶,昨日一整個半夜折騰的火災回現在想起來反而有些超現實感,他扯著評論家一人一邊窩進兩個斜對的單人沙發座裏。
蜂蜜色的髮還留有沐浴後的淡淡濕氣,他開口,「我的父母皆已過世,唯一擁有的家人長期酒精成癮,而我從來沒有成功維繫過一段感情超過兩個月。」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他們都離開了因為我,無一倖免。」
遠遠地幾聲犬吠從外頭傳來,「你還決定跟我在一起嗎?」Sherlock,你還決定跟我在一起嗎?他沒有開口說出對方的名字,有的時候名字像是一種魔咒。Mike曾經打趣說你終於馴養了那隻唯我獨尊的狐狸,其實當時你想對他說,或是被馴養的不是他,是我。而我怕我再也離不開了。
夜深了,四周太過寂靜,彷彿自耳膜盡頭鼓動起的嗡鳴聲讓Sherlock的嗓音像是隔著遙遙人海終抵此岸。
「你總是會跟上我。」他說,John歪著頭突然就笑了,他們之間的確從來不存在誰離開誰的問題,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忙著跟上另一人長腿拉開的差距。
#
拿起Amador放到桌上的古銅色鑰匙,鏽斑刮過指腹有些粗糙的微癢,「這是什麼?你終於要回老家種葡萄了,決定現在要把這家店交託給我?」John打趣地問。
「想太多了!我是看你們那啥旅行的,這東西就權當送你們的禮物,剛從我叔父手上繼承的多薩海邊的別墅,你們有時間經過的話儘管去住上十天半個月好好度個假,鑰匙之後再郵寄給我就行啦!」
John微笑地看向評論家,本來還想去租了個小屋混上一點時間的,看來這下是不用了。
站起來和酒館老闆用力地擁抱了一下,John搔了搔毛茸茸的後腦勺,「這可真是個大禮了!」
「那你記得我家黃臉婆說她可惦記著你的烤焦糖蘋果煎餅呢,那個香濃脆嘖嘖嘖!下次來記得露上兩手。」他渾厚的熊掌一下拍上John的肩,差點一個踉蹌把甜點師拍去撞桌。
「好了好了,快去吧!之後有時間再一起來啊,兩個人一起!」Amador把兩個人推出門外就轉身回去忙店裡了。
兩個人一起?John歪歪頭想了一下,這詞聽起來真不錯。
04.
The burden of this world is too great for one man to bear, and the world’s sorrow too heavy for one heart to suffer.
------Wilde, “The Young King”
這種感覺彷彿你們驅車一路途經一段長無止盡的斑駁迴廊,整片栓皮櫟林子張牙舞爪如午夜竄出的鬼魅,而你倆宛若失足墜入兔子洞的時光凝滯的青澀孩童,在穿越兩岸暗影後,車身終在悄然無聲的子夜之時,夾帶你們和著一廂起伏規律的呼息吸氣衝出一林幽暗。
剎時月亮隱沒的天鵝絨布中,只餘星光滿點。像在一條太過寬敞的黑河中反射光華的潔白鵝卵石子,打鑲而入,燦若裸鑽。
甜點師突然就想起五月某天,他跟著Sherlock下了計程車,倫敦一貫的微雨把整條人行道上的石磚暈成更深的蠟色,一路沿著泰晤士河畔走著,無數的陌生人與你們錯身而過,河面上瀰漫的霧氣像是層輕薄的灰紗壟罩著靜靜淌流的粼粼水光,你們剛欣賞完一齣盛大歌劇,從布拉格歸來的指揮家指下翻飛的音符直指上天恍若一場安魂彌撒。
John永遠搞不清楚身邊人的突發奇想,可他也絕不會真認為對方覺悟到他們的相處之中終於該加上一個名叫約會的活動。
或許是一篇關於音樂和食物本源結構論上探討的從屬先後關係的文章報導吧,他這麼想著,以致於評論家猛然頓住的腳步讓甜點師差點一頭撞上,正想抬頭抱怨幾句,就在對方仰起的目光裏看見倫敦雨後難得一見的星斗錯落。
很美,他想著。John看著男人頂梢爍閃的銀沙萬點,和男人。
河岸的街頭藝人恰巧拉起一首輕巧俏皮的廣告配樂,「我以為你從不關心地球上的事物,看見ET乘坐熱狗腸甜甜圈來占領地球了嗎?」John意有所指,男人偏過頭霓虹色彩跌進他眼底染成太過溫暖的韻調。
「熱狗腸甜甜圈,那群外星人的品味一定很糟糕。」
「理由……現在不就有了。」甜點師在他眼中的揶揄背後望見自己直挺的身影,大概是初夏的天有些過熱,他摸了摸後頸感到微微發燙,John大步一跨越過了Sherlock,「回家了,昨天Lestrade剛送來一瓶Baileys的香甜酒,正好配上今天Whittard買的巧克力粉。」
影子落在他們後頭被扔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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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其實是一個小莊園,從簡陋的小車站下車後,沿著大街走上一段再拐進夾在老式撞球館和手工鞋店中間的小徑,一路蜿蜒著向上最後抵達一個小海岬的背面。
厚實的石磚矮牆中間是聳立在其中的杏白色外牆,窗框淡去的色澤從角落仍可臆想當初濃如醇香黑可可的顏色,向陽的一面留下了日光侵蝕後的跡痕,幾叢石榴散落在牆邊已經開了花,一眼望去紅豔地懾人,甜點師突然想起費加洛婚禮的最後大合唱,狂歡喧鬧、狂歡炫耀,直到他們唱著最後一句,歌聲說──狂歡擁抱。
他歪頭看了一下Sherlock髮絲捲翹的後腦袋想,他們這樣算不算是Happy Ending了呢?
「要下雨了。」評論家伸手撢去附上前領的水氣,鼻翼因為嗅聞的動作而輕輕地搧動了下。
John打了個哈欠,一句那我們走快些吧都來不及說完,因為睡意而湧上眼角的濕意隨即和轟然下降的雨珠混在一起。
「你真有當烏鴉嘴的資質。」他吐出幾聲嘆息,扯著男人的手一路向著不遠處的房子奔去。
「John。」他聽見後來傳來的叫喚,「我真擔心你的小短腿在斜坡上滑倒。」甜點師吐出半句髒話,任由Sherlock長腿幾步隨之跨到身旁,「剛剛當我沒說,你閉嘴就好。」
如果不是忙著奔跑,估計John會揉著化不開的眉頭,埋怨自己果真太老實真以為那傢伙還能說出什麼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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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鑰匙!」一小段的路徑後,兩人擠在門廊前,髮梢上全是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雨滴,砸在地上碎出一片花海。
「找到了!」John挑出指尖勾住的銅環,正摸索著放入鑰匙孔中,卻感到一股拉力扯著他的褲管,「Sherlock!」甜點師皺眉看向高了不只半個頭的男人,卻看見他兩手撐起大衣擋著持續潑灑而入的雨水,在他的汞色雙眼中,John驀然看見裏頭一閃而過的興味。
「看來我們已經有第一位訪客了。」John垂首朝下看去,一隻濕漉漉的柯基張著一雙大眼蹲在自己同樣濕得徹底的鞋邊。
鎖喀答一聲被轉開,他看了眼向來只負責動嘴的同居人,最後將視線定在泡湯的小動物身上,「嗯……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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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水滴從鼻尖、髮梢一路滴落,Sherlock裸著足踏出浴室,老舊的水管總在幾聲噎嗚中彷彿斷氣般的哽了一下,而後又繼續吐出有些過燙的熱水。
瞧了眼廚房,早就換上一身乾淨衣服的甜點師,轉身揚手,從小酒館拿來的新鮮鮋魚已經和番紅花及大蒜落在文火慢滾的湯裏。
拿出一小罐裝在行囊中的伏特加,甜點師指尖抖下在他腦海中計算精準的辣椒和油料,帶著辛辣味兒的紅花蒜泥蛋黃醬隨即完工。
評論家繞到他的身後,像是太過懶散似地將整個下巴擱在對方肩上,把底下柔軟的棉質布沾上沐浴後的清爽水氣。
John俐落地把中午裝在包裡沒吃完的吐司切片,跟著甜點師被洗的乾乾淨淨的柯基乖乖趴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在小個子的人類手指若飛地穿梭在食物和器具間,過了一會兒濃郁到讓牠猛搖起小小短短的狗尾巴的香味便盈滿整間廚房。
「馬賽魚湯對你來說可太刺激了。」John笑著在柯基面前蹲下,揉了下牠乾整後微微膨起的頭上的毛,而後餵了牠一點新鮮魚肉。
看著歡快地吃著碎肉的小動物,甜點師有點煩惱,「這該怎麼辦?」他抬頭看向Sherlock,小柯基似乎被他的動作吸引,一雙眼睛也直溜溜地盯上評論家,一瞬間這一人一狗的神情居然有點重疊。
評論家抄過桌上的手機──理所當然,John的──飛快地鍵入一串訊息發送後,電話鈴響隨即而至。
甜點師一把拿回手機,意思性地對著男人翻了個白眼,表達一下自己不會被重視的不爽後,才看見來電顯示明顯是某個遠在英國的政府要員的名字。
「親愛的John,幫我跟Sherlock說我會解決的,不過你們也該找個時間把戶口辦一辦了。」
「解決什麼?我以為你們兩個不是正在處於幼稚糾結的兄弟齟齬中嗎?Sherlock拜託你幫忙聽起來簡直有點匪夷所思。」John疑惑地望向評論家,不過對方早已如國王般滑入座位,老舊的大落地鐘噹噹噹響起,夜間一點,英國來的評論家正悠閒地享用他的夜宵。
聽到那頭傳來的笑聲,John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喔你知道的,這只是Sherlock單方面延遲的青春期小彆扭罷了。他剛剛說你們撿到了一隻兒子,讓我還想當個便宜大舅子,就快把後續收養跟出入境的事情搞定。」
「所以?」
「我想身為一對合格的父母,雖然我很懷疑這個雙數用的是否正確,不過你們該幫兒子取個名字了。」柯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