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Cake Master
他想,如果有一天人們問起,他會說謊,說他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厚重的雲層也遮擋不了從中穿刺而出的陽光,帶著淡淡一層光暈灑在倫敦總是潮濕的紅磚道上。忘了關窗的水色布簾因此盪起,像是拂過空中的浪潮,一波一波,如同泅泳。而剛買的酒紅蘋果滾落一地,和整個燃燒的背景融成一種太過濃豔詭麗的色彩。
他想,他會說謊,因為他死都不會承認Sherlock背著漫天的光,對著他伸出手,一雙幾近淡默的雙眼卻明晃晃地倒映著他的身影的畫面──那是他後來無數個日子裡,所能回想起最美好的片段之一。
在此之前,2010年的冬天,John Watson和Sherlock Holmes在倫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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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熟悉倫敦的遊客,可能早已看慣商業區的繁華和歷史區的滄桑,可是你大概沒有想過,那些老住宅、半新的屋子、狹巷和有些年代的街道擴展開來的生活區,古怪地融合了嶄新和陳舊的味道,手邊是開業已久的裁縫老店,抬頭卻能望見聳入倫敦終年不散的蒼茫霧氣中的摩天大廈才是倫敦真實的面貌。
而這間沒有掛上招牌的小店就是座落在這裡。
每個發現這兒的人,首先都會看到門前因為風雨和踏踩而不復早年白淨的台階,嵌著青銅藤蘿雕花的木門看起來厚重且鈍實,金屬的門把上掛著一片手寫的小板子,翻到CLOSE的那面正標示著現在不是它的營業時間。
花點力氣推開門後,會先聽到一串微微響起的清脆風鈴聲,接著人們才會開始注意眼前散發著濃郁檜香的酒色長型吧檯。七把高腳椅放立在前面,不多不少間隔出適當的個人空間。就在誤入者以為這或許是一家頗具特色的酒吧後,會驚覺裡頭既沒有酒櫃也沒有杯架,只有放著茶具的矮櫃,和被罩上玻璃罩擺放在裡頭的小巧常溫糕點。
散發著甜甜奶油香和糖霜味的空氣和牆上貼的Bond系列電影的海報,不但不突兀,反而巧妙的和這整個空間的氛圍融合在一起。
是的,或許你已經猜出來了。這是一家甜點店,正確來說,是一間沒有招牌、沒有冷藏櫃,唯一的一位糕點師傅做出什麼你就吃什麼的小小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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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裹著甜葡萄乾的司康剛從烤箱裡頭拿出來,吐著小氣泡的橙醬在小鋼鍋裡頭透的金黃帶點茶色的光澤,上頭還冒著一點點還未散去的熱氣。用乾淨的小調羹挖了一小點試味,John滿意地點了點頭,再加入一點祖傳的玫瑰果醬,然後就等冷卻後裝罐了。
搭配茶點的康沃爾凝塊奶油早就準備好,接下來只差客人來的時候替他們泡上一杯濃醇的飲料,看來就用Whittard的伯爵茶好了,佛手柑的清香很適合今天倫敦難得的好天氣。
瓷質的風鈴音非常乾淨,不過這個時間點……John熄掉爐子的火,看了眼牆上的鐘,離開店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他一邊拍了拍圍裙上的麵粉,細碎的粉末撲簌簌地落了一地,像是在廚房下的一場小小冬雪,「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著,卻在看到門前站著的身影後瞪大了雙眼。
「Mike!你不是說今天有課不會過來?」對方帶著粗框眼鏡的圓臉上透著一抹靦腆的笑,從John在藍帶廚藝學院和他認識時,他就一直是副好好先生的樣子,這間店原本也是Mike的,John不過是因為發生了點事決定搬到倫敦時,剛好遇到被請回學校任教的Mike正愁找不到滿意的師傅接替他的位置,於是就決定讓John替他管理這間小店,順便利用後面的隔間當作他的臨時住所。
「我帶了一個人來。」Mike側過身,John這才發現剛剛被他擋在身後的高挑男人,他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風衣像貓科動物般輕巧地走進來,硬鞋跟喀喀敲著地板,他坐上一張椅子,漆黑的卷髮下是深邃的五官和有些冷情的嘴角,「這是我的朋友John Watson,現在也替我管理這家店。」Mike走過來向著男人介紹道。
對方用著他那一雙彷彿流動水銀般的眸子瞥了John一眼,掀開玻璃罩子拿了一個杯子蛋糕直接咬下,「巧克力慕絲內餡,加了點磨碎的咖啡粉和榛果粒,馬德拉酒代替雪莉甜酒提味,有趣……西班牙還是葡萄牙?」
「什麼?」John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又自顧地說:「嗯,在西班牙當過大廚。你介意每天晚上七點後做飯後甜點嗎?」
「不介意,但是……」完全不懂現在是演哪一齣,John只知道自己好像完全被眼前的男人牽著走,他向Mike投去疑惑的眼光,福泰的小個子卻只露出一抹頗具深義的微笑。
男人舔去沾附在指尖上的糖粉,模樣卻不顯無禮反倒是透出一股優雅感,「你需要額外的錢支付你在倫敦的開銷,而我需要每天能幫我做飯後甜點,而且不會讓我吐出來的人。」
「等等!我根本還沒同意,而且你怎麼知道西班牙的事?」John歪著頭,額上困擾的皺紋可以夾死幾隻小螞蟻。
「這間店每天從下午一點開到五點,你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去吃飯、洗澡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從明天開始晚上七點我會來店裡。」熟練地圍上圍巾,蒼白的膚色在暗藍毛料的襯托下更顯得突出。
「就這樣?」John睜大眼睛對著往門口走去的人說道:「我們才剛認識,我就要每天幫你做吃的?」
男人看著John一瞬間覺得他瞪圓的眼睛頗像某種小動物,「有問題嗎?」
幾乎要扔給對方一個白眼,John怒極反笑,「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彼此,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我甚至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是個廚師兼糕點師,剛從西班牙回來,你的葡萄酒醃漬水蜜桃做得很道地,比起藍姆精更喜歡用藍姆酒去腥,豐厚有層次的內餡更較精緻的糖雕裝飾吸引你,有邊肩膀似乎不太靈活,否則沾到的咖啡奶油不會抹不乾淨。」他走上前去伸手刮掉John右臉頰的淺褐色半固體。
「我叫Sherlock Holmes,是個美食評論家。」他回頭對Mike道別,大門喀的一聲闔上,順便擋住了對方離去的身影。
角落的落地鐘盪了起來,下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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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你準時到了。」開了鎖,迎進站在外頭的Sherlock,停在街旁的計程車發動了引擎離去,剛好驚起縮在路燈旁的貓,牠咻的一聲竄了出去,John想著自己面前的男人大概是搭計程車過來的。
「當然。」Sherlock駕輕熟路地隨手把脫下的大衣和圍巾扔到椅背上,從John的角度看過去,正巧可以看見他輕輕搧動著的鼻翼,除了廚房還在隔水加熱的巧克力塊外,整間店已經去掉昨天彷彿融進空氣中的香甜,反而增加了股淡淡的絲柏清香。每天關店後的清潔是他的例行工作,與其說是為了衛生,倒不如說只是他的習慣。
「所以……」Sherlock長腿勾起交叉,一個翹腳的姿勢被他做來也顯得無比引人注目,「你打算做巧克力給我吃?」微笑著看著這個第二次見面的男人,John半倚著吧檯,沒有開店時必定繫在身上的圍裙和襯衫,而是一身針織的淺灰毛衣,袖口捲至肘處讓他多了點居家氣息,乾爽的香皂味顯示出他才剛沐浴過的事實。
John沒有回答Sherlock的話,反倒開口說:「我昨天在網路上搜尋了下你……」
Sherlock挑高一邊的眉,頗富興味地問道:「發現什麼有趣的?」
「蘇格蘭日報有名的美食評論家。以犀利、精準、不帶情面的口吻出名,上面還說你能聞一口酒就能知道年分,吃一勺食物就知道廚師用的配料,甚至可以精準說出每道食材烹調的手法?」John撇撇嘴,這動作讓他看起來多了些不符合他年齡的可愛。
他一直不相信有絕對味覺這種東西,不過就網上看到的資訊而言,如果這件事屬實,那眼前這男人大概是他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接近那個境界的人。
「沒錯。我可以從你手上聞到錫蘭肉桂的味道,估計我來之前你正在廚房研磨它。黑巧克力的味道很明顯,還有一點淡淡的蜂蜜香,我還不能確定是荊條還是槐花蜜,吃上一口就能確定……」深吸了口氣,Sherlock繼續說道:「喔?我倒沒想到第一天上工你會決定做熱巧克力給我。」他手支著下顎骨,嘴角牽起的笑容與其說興奮不如說興味還比較洽當。
甜點師瞪大了眼,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連一口點心都沒嘗,就已經把他要做的東西猜個八九成,「這真是……太了不起了!」John兩手撐在桌沿,直直看向Sherlock,深灰色的眼睛裡頭滿是澄淨透亮的光,有那麼個瞬間Sherlock以為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然後無法抑制自己再次向對方確認到,「你真的這麼認為?」
「當然!」John笑著說,「厲害極了,簡直不同凡響。」他一向不是個會嗇於讚美別人的人。
「我在美食評論上一一寫出那些人的不足時,他們可不會這麼說。」
「那他們怎麼說?」
「刻薄!」看著John有點不相信撐大著望向自己的眼睛,Sherlock忍不住想笑,然後下一秒他就這麼做了,跟眼前彎著眼擠出細細的笑紋的John一起,擺在手邊的水杯被他們的笑聲震出一圈圈小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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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突然找上我?」John坐在Sherlock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捧著熱呼呼的巧克力,鼓著頰吹去上頭冒著的霧氣,「Mike說你之前光顧的甜點師出了點狀況,然後你找不到其他能做出符合你口味的人?」
「Mrs. Hudson最近髖骨的老毛病犯了,在家靜養。我懷疑倫敦的甜點師都死光了,居然會連一道像樣的食物都拿不出來。」拿著攪拌匙劃出一個個圓,肉桂粉隨著濃稠的深咖啡色半液體緩緩沉入中間的漩渦。
「有機會你得嘗嘗她的蛋白杏仁餅,除了甜杏外,她會多加一點苦杏仁提味,外頭烤得微焦的椰子絲再沾上一點苦甜巧克力……沒有她,倫敦就沒有蛋白杏仁餅了!」 John作的熱巧克力加進的是90℃的牛奶,還有大概半匙的蜂蜜奶油,擴散在舌尖的暖意似乎可以驅走外頭寒意的,然後鋪展在味蕾上的淡淡苦澀逐漸轉成一種略帶果香的甜味,讓人一瞬間放鬆下來。
看著Sherlock逐漸紓緩下來的肩膀,John想自己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昨天見到對方的時間雖然短暫,不過他還是注意到Sherlock有些血糖過低的感覺,他知道天賦異秉的人多少都有些不良習慣,他打賭這傢伙絕對是不合自己的胃口就不吃飯的人,更糟的是標準還很高。西貝流士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在整個空間裡流淌,沉靜的的第一樂章彷彿北歐被鬱鬱蔥蔥的湖泊森林環抱,每一個琴弦上的輕顫都是場絕美的悲劇扯著左臆微微疼痛。
John喜歡聽小提琴,當然裡面沒有什麼專業的成分在,只是很單純欣賞。他發現Sherlock骨節分明的長指非常適合握住琴弓,不知道他會不會拉小提琴,他抿著嘴猜想。
「不過……你果然是美食評論家,看你說到食物的樣子感覺像是在過聖誕節。」
「沒的事,三流食物我可不屑一顧。」像隻饜足的貓般舔去沾到上唇的巧克力,「這麼說的話,就一個甜點師而言,你……」
眼睛眨也不眨,John對於自己的手藝絕對有著百分之百的信心,「當然是最好的。」他直挺挺地站著,包裹在毛衣下的小個子驕傲的像是隻百年老牌出品的原廠泰迪熊,可能還是全球限量僅此一隻。Sherlock想著,就像他五歲生日那天得到的那隻毛茸茸的東西,左耳上還縫著一顆鈕扣呢!
「無論是義大利的沙巴雍、法國的焦糖蘋果塔、西班牙的小油條或是德國的糖漬水果捲……」Sherlock張著手指一一列舉。
「就算是要我做俄羅斯的薄煎餅,或是奧地利的沙河蛋糕也不成問題。」自動補了下去,John彷彿已經聞到烤箱打開那一刻,朝他滿臉撲來的香味。
這實在是,太令人躍躍欲試了。他想著。
「那接下來每一天……」Sherlock側過頭去。
「你就好好期待吧!」John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廚房可是他征服的戰場呢,要讓這挑剔的美食評論家的味蕾臣服在他的甜點下絕對是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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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怎麼猜到我要做熱巧克力,而不是巧克力?難不成你要跟我說你也聞到了在冰箱裡的牛奶味道?」
「我猜的,因為你買牛奶的發票就放在矮櫃上。」